庸士伏

我的文字是一潭浑水

Nous n’avons pas vécu dans la mythologie

轻中篇,第二人称,全文4k+,献给已故的挚友。

标题译文为:我们不曾活在神话里

 




 

 

 

你死了

 

 

葬礼挤满了人,黑压压一片

 

 

人们缄默,抹泪,惋惜你的命运多舛

 

 

你感知得到么

 

 

你在棺木单人间里茕茕孑立,没人看得见你

 

 

你的灰色遗像立在中间,有花圈作伴

 

 

白似鹅毛,白似飘雪,白似你冻结的面庞

 

 

你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幅作品也在,那是你生命之结点

 

 

红似罂粟,红似烈焰,红似你煮沸的血液

 

 

我永生难忘

 

 

你拾起画笔,恍若拿起枪

 

 

你画画的样子极美,死时亦一样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远看山有色.

 

 

 

 

 

搞艺术的?

 

每每经过那间画室,你都在。画室像是被遗弃的,独你是有生命的。

 

石膏落灰,模型生霉,画布斑点清晰可见,你好像置身事外,一个人戴着头戴式耳机吃煎饺,吃冷面,吃小葱拌豆腐。

 

吃饭的?

 

自从那天隔墙偶遇,你出现的频率好像更高了。

 

我看你大夏天的正午还戴着头戴式耳机跑圈,跑到整个人最后跪在地上吐。我看你坐教室最后一排窗边发呆,椅子时时向后翘。我看你的背影,我看你的侧影,从未看过你的正脸。

我得出结论:你看起来笨笨的,你的屁股和鼻子都很翘。

 

从未在食堂遇到你,你不吃饭吗?我奇怪。后来转念一想,哦,你只在画室吃饭,那屋子的饭味估计比颜料味还大。你扒饭的样子像个饿货,饿了三天三夜的骚货。

 

我不敢敲门,隔着环形的中空旷地遥望你,你却从未在我的视野里握起画笔。

 

呵呵,我绕开狭道内的障碍物走了,奇葩嘛,总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近听水无声.

 

 

 

 

 

你说你性盲,不知我是男是女,起初我以为你暗讽我不男不女,直至我亲眼看见你对别人的性别也意识模糊,我才说,是男是女就那么重要吗?感觉来了不照样睡?

 

你没否认。

 

打死我都不告诉你我与你是同性还是异性,你会和我睡觉吗。

 

你没否认。

 

你说,呃,脱光了不就知道了?

 

我感觉我是笑着说的,脱光了可不许逃跑。

 

那刻,我终于享到了排编布局的爽感,我是一个啥逼都知道的盲盒商人,你是攥着只能抽一次盲盒的钱来抽盲盒的小孩。

 

可惜你在盲盒堆中没有精挑细选,因为自认聪明的你知道这样没用。

 

抽盲盒的意义不在于抽到自己想要的,喜欢的,而是在于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这份钱花光,仅此而已,就管够了。

 

你抽到了我。

 

我会给你惊喜么?

 

你打算等时机成熟再拆开。

 

于是我们有了那次,在你的饭室里。

 

灯光昏暗至极,小葱拌豆腐吃剩一半闲置在桌上。身边还是积灰的石膏,长霉的木制模型,奇异的脏兮兮的乱画。我们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和身体细节,唯独轮廓深深烙印在脑海里。

 

你说我的肌肉线条美得很有张力,有野性的凶悍,粗犷不失雅致,平时完全看不出来。

 

我没说话。

 

我知道当那刻来临时,你还是犹豫了片刻。你从未与他人发生如此亲密的触碰,让你泫然,让你迷离,让你痛恨却上瘾的触碰。

 

事后,我问你后悔做这个决定么?

 

你的侧脸逆着光,泪痕仍在。你点了根烟,沉默许久才说,抽盲盒嘛,哪有后悔这一说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春去花还在.

 

 

 


 

国师虞老精通读心术,有千里眼,顺风耳和三寸不烂之舌,喜欢八卦接茬,传授歪门邪道为多。

 

某日晌午他叫住我们,说是去他“禅房”打坐、冥想。

 

进屋,他二话不说便盘膝坐了,我们顺着他也莫名其妙坐下。

 

他让我们给自己写句话。

 

我说:“天不诞我,长夜万古。”

 

你说:“地不容我,辰星即逝。”

 

国师问你遇到了什么麻烦,你说你的诞辰便是最大的麻烦。

 

国师怪叫:“你的酒神精神呢,你的酒神精神呢?”

 

你答:“可惜我们不是活在神话里。”

 

还是西方的。

 

国师说,古人考科举那都跟赌 博一样,有时不是学识才华的沉淀能将一个人送上天,也不是官吏世家的祭奠能将一个人送进朝,这里头没有学问,真是凭运气。

 

我们的社会好多啦,也糟糕多了,筛选制度变得更苛刻更公正,随机性和偶然性是第一步就被淘汰的。

 

“你们考试害怕什么?”国师问。

 

“怕做不完题,怕做了题得不到分。”我说。

 

“怕认真考的试还不如带赌的成分考的试。”你说。

 

聊到最后,他让我们给对方留句话。

 

你的眼神跟我说,国师国师,不过一个国学讲师。

 

嗯...我用差不多意思的眼神回馈你,区区一个国学讲师。

 

我们同时开口。

 

你说: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。”

 

我说:“死要面子活受罪,丁丁阳萎手也废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人来鸟不惊.

 

 

 

 

 

你妈说,我给你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带来前所未有的东西,我有义务在你的葬礼上发表悼念词。

 

天,为什么是我。

 

你是死了都想报复我么。

 

我写了两篇稿,你选选看哪篇你更喜欢。

 

第一篇:

 

各位来宾亲朋好友:

 

今天,是XX的遗体告别之日。我想对XX说,你这一生虽短暂,但却平凡而伟大,你善良勤劳,含辛茹苦,默默无闻,是值得我们做人的真谛,人生的哲理!是你留给我一生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和幸福回忆!

你生性坚强,但以人为善,能忍则忍,宁愿自己多吃苦,也不去求人的精神,不仅给我们树立了良好的形象,而且也是我们做人的榜样与原则。你这辈子,任劳任怨,对上尊而有余,对下爱之有加。待人宽厚诚朴,为人正直清白,与人无怨。但是,天意难测,今生的苦,就应正是来世的福。上天有信,不昧因果。我们在此跪求,XX,你在天上有灵,请你昭示我们,这些算不算你的福:你的亲朋好友跪泣于此,为你送行。由于你的言传身教,我们做人,都清清白白,堂堂正正,我们做事,都认认真真,尽心尽责。这一辈子,你为我们付出了太多。

XX啊,你就这样离去。在这诀别的时刻,我们在你的灵前扪心自问,我们为你做过多少?我们说不出口,我们以前以为能拿出来的说的,在你的灵前仔细思量时,我们才发现那不值一提。

安息吧,XX。

愿你在天之灵能如自己所愿,从此没了时尚的痛苦与折磨,只有平安与喜乐!也愿你,心与我们同在。保佑我们世上的人免于灾难,XX,让我再喊你一声,XX,您感知我们的思念与爱,让思念与爱永远伴你左右!而你的伟大与深爱也永远根植在我们心中,一路走好!我们在此长注你,直到你迈入天堂之门,你永垂不朽,你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!

 

再次由衷感谢各位。

 

 

第二篇:

 

以下是我想对你说的话,不是说给贵客的——即便你已经听不见了。

 

首先,死得好。你是勇士,我是懦夫。你向我询问不同的死法,我整理了这么一个合集给你。

 

1. 饮弹,但是你搞不到枪

2. 上吊,但是你懒得给绳子打结

3. 割腕,但是你怕疼

4. 服用过量安眠药,但是你不会吞药

5. 吞食农药,但是你受不了食道和胃被灼烧还没死

6. 跳楼,但是你恐高

7. 跳海,但是你有深海恐惧症

8. 跳桥,但是你怕立刻被救了

9. 窒息,没有但是,也没人成功过

 

我说,喂,你明明很怕死啊。那为什么还执着地去做这件事情呢?

 

你说,我想快点去到那个世界,重新经历一次盘古开天辟地,女娲补天造人,夸父追日,精卫填海,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在天上布置星座,祝融、蓐收、玄冥、句芒在地上洽谈,浑沌、穷奇、梼杌、饕餮在火里起舞。

 

我想起你说那话,“可惜我们不是活在神话里。”

 

那么现在,祝你玩得开心。

 

我们以奇怪的方式见面,相识,后来又亲密无间,我爸不让我这么干,他说学生时代尽量是泛泛之交,产生不必要的情愫对谁都不利。我听出来他话里的多层含义,现在想也没错。但是他又说,随着人类年龄增长,最纯质的那份情谊就会逐渐消失啊。趁着还没懂事,交一个真心朋友也不算坏事。

 

哦,我说。

 

我瞄到你了,在挺远的地方。

 

你总是吃着煎饺、冷面、小葱拌豆腐,戴着头戴式耳机,好认真。

 

我第一次见你,我想起我爸的话,又想着:我会和你交朋友吗?我会和你变成很要好的朋友吗?我会和你成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分开的挚友吗?

 

平凡的人会在最特别的时刻被更平凡的人记住,饿货吃饭的样子会被馋鬼铭刻在心。

 

我说你死要面子活受罪,看来不完全是对的。你不光死要面子,你活着更要面子。活着你受罪,死了我受大罪。

 

我把太多宝贵的第一次献给你,你混蛋卷款跑路了,狗屁君子。

 

我说,你会画画就算了,怎么学习成绩还这么优异,我明明看你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吃上了啊。这样一来,以后走的路不就宽多了。

 

你说,唉,难走啊,我家不富又不穷。

 

我悟了一下。哦,这样啊,我说,你这话同时骂了四类人:富但不搞艺术的,穷但想搞艺术的,搞艺术但穷的,不想搞艺术但富的。

 

你跟我说你曾有个爹,是搞房地产致富的,但贪婪的他同时组建了两个家庭,你妈带你走了。

 

我说,那就快讹他啊!你说,你妈和你爹的共同特点就是一辈子都在打官司,打人生的官司。他官司输了,你妈官司也输了,你和你妈还有个家,但你爹破产了。

 

有个天才比你早先一步,把你爹的钱讹没了!

 

你又对我说,“你是个天生的诗人。”这算是褒奖吗?我不打算琢磨了,我没有对你说出“你是个天生的画家”这种话。你看起来挺失落的,难道你真的想听我说这话么?!

 

好吧,“你是个天生的画家。”

 

傻子都听得出来是假的。你死去的前一天把我带进家里,那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画,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,和你的画在一起。

 

可...这都是啥啊...你把防尘罩掀开,我愣住了。我不懂抽象,不懂意识形态,但我懂情感。你的色感不差,色块撞击的力度都恰到好处,虚实强弱也处理得当,但除了模糊的情绪和挣扎的意识,没有任何具象可言。

 

“哇...”我由衷地感叹。

 

可能是热爱或是什么别的执念吧,你对画画的追求不难使我产生共鸣,我写诗篇,写文章,从未想过要被人传颂,你的画也一样。

 

“真正读懂我们作品的人只有自己。”你说,即便是伯牙和钟子期此般“知音”也有理解偏差。

 

你让我选一幅带回家。我看到墙角一幅孤零零的画,色彩异样的灼目,镉红、赭石、熟褐为一组,群青、钴蓝、酞青绿为一组,生褐、铬黄、靛青为一组,但大面积的红尤为惹眼。我捧起画细细端详,你说这幅画得最失败,我可真会挑。

 

“这是我的理想世界,是一片乐土,但毕竟未曾亲身莅临,必然画不出其中妙趣。”你说。

 

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

 

不错,你说人总是会散的,你消逝了,留下了的可远不止是江山画卷。

 

 

 

什么,你说你选第一篇?我不管,我偏要读第二篇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尾声.

 

 

 

 

 

论一个人的族谱有多盛大,有两种直观方法可知,一是在婚礼上,二是在葬礼上。

 

你还没迎来一,二便先来了。

 

你的葬礼进行时,所有人穿着黑色礼服,手捧白色花束,我袭一身青衣,手持玫瑰,你妈诧异地看了我很久,我都不自在了。

 

今天是个大喜之日。我在心里碎碎念,你驾崩了,你家太监心态全崩了。

 

你妈问我,为什么你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?你为什么想死?她从未觉得你是会想死的人。

 

我对你妈说,您信佛吗?

 

她说,信。

 

我就对她说,你去超度了。我说你破迷启悟,修而证悟,脱离苦海,抵达彼岸,解脱生死,远离六道轮回。这会你还在阴间地府,过会就登临极乐之界了。

 

哦对了,你爸也来了,没想到他不是个秃子,梳个低马尾,还蓄了长须,像乞丐似的。

 

他走过来跟我搭话,问我可懂你?

 

我说,不懂,泛泛之交。

 

他笑笑,说,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有另外一个版本。俞伯牙没有那么善于演奏,钟子期也没有那么善于欣赏,只不过两人一凑一块,时光就那么稍纵即逝了。后来是俞伯牙先死了,钟子期只是悲痛了一会儿,俞伯牙的琴还在啊,他想,他试着抚摸,拨动琴弦,发现俞伯牙的魂魄还藏匿其中,每当他路过那琴,他就听见俞伯牙的谈话声,俞伯牙的笑声,俞伯牙的音乐,不时还夹杂着自己评价的声音。钟子期被震撼了,他决定把俞伯牙的音乐用别的方式留在世间,永世长存。而天上的俞伯牙看见钟子期替他做的这些事,也被深深感化了,在那个世界获得了一尊永生之躯。

 

您编的真好啊,我对你爸说。

 

你爸,你亲爹,这时候唐突地握住我的手,说,“我眼神好使,看人特别准。”他说,画是你的生命,而我是你的画。

 

去吧,有个声音跟我说,去把你的画写成故事,写成神话。

 

 

来参加你葬礼的宾客都稀稀拉拉散了,你妈,你爸,你爸的老婆在善后,法师也来了。我看看你的遗像,又看看你身旁的画。

 

——镉红、赭石、熟褐,群青、钴蓝、酞青绿,生褐、铬黄、靛青,画面呈现的大部分是红色,美得激烈,美得超脱,美得让人浮想联翩,美得让我不禁幻想你美好的肉身。画面的色块扭动起来,掉进漩涡,相互碰撞着,在我眼中活了起来。

 

“这是我的理想世界,是一片乐土,但毕竟未曾亲身莅临,必然画不出其中妙趣。”

 

那自是盘古开天辟地,女娲补天造人,夸父执戟逐日,精卫翅膀掠过汪洋,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挥着画笔在夜空畅游,祝融、蓐收、玄冥、句芒让尖锐的荆棘生出枝桠,让干涸的沟渠流淌溪水,浑沌、穷奇、梼杌、饕餮在地底咆哮着燃烧,在焰火中舞蹈......




二〇二一年六月





—FIN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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